五
“上来吧，女士。”
艾森感觉到一只有力的大手牢牢抓住自己的胳膊，还没等她发出惊叫，那个食人魔就将女盗贼拖了上去。
惊魂未定的艾森打量着四周。厄舍大宅是典型的维多利亚安妮女王式建筑，三角形的屋顶笼罩着作为阁楼的圆形塔楼。食人魔将艾森直接带到了屋顶上，艾森绝望地发现，周围没有通道通往自己的目的地。
“您、您是……”
“古拉。为您效劳，女士。”彬彬有礼的食人魔甚至还脱下了他的圆形礼帽，向艾森行了一礼。紧绷的西装礼服对古拉实在太不合适，艾森眼睁睁地看着古拉肩膀的衣服上出现了一道裂缝。
“我是盗贼艾森，我想……对不起，我并不是要到这里来。”
“啊，盗贼，一个体面的职业。我懂的，女士。”古拉说，一道巨大的微笑掠过山猪一样狰狞的脸庞，“但是，不能到阁楼去。这是厄舍宅的规矩。“
”我听说，夜晚不许外出也是厄舍的规矩来着。“艾森不服气地反驳。
古拉耸耸肩，更大的布料裂缝出现在他的肩膀上。
“是的。不过，我母亲常说，如果你的食量超过了规矩，那么就应该按照自己的食量来做事。不过无意冒犯，女士，今晚并不是工作的好时机，你看。“
绅士般的食人魔小心翼翼地弯下身子，放轻脚步，看来很清楚自己的分量对屋顶来说有点过分。他挪到屋顶的边缘，低下脑袋，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示意艾森走上前来。
古拉的礼貌已经打消了艾森的顾虑，她按照指示爬到屋顶边缘，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呈现在女盗贼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口“字形庭院，庭院里星星点点，亮起了幽暗的火苗。许多看不清楚的躯体蠕动着，簇拥着，慢慢地，慢慢地向同一个方向涌去。但这一忽儿这诡异的阵型又突然散去，就像蚁群遇到了沸水的攻击。
”你看得到那火苗？“背后响起了食人魔粗重的呼吸声。艾森心头一惊，连忙侧身爬开去，左手按在自己带来的一枚匕首上。
”那些是什么？“艾森警惕地盯着古拉。
古拉站定了，似乎意识到艾森对自己的防备。他再次咧开大嘴微笑起来，摊开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恶意。
”是哥布林。今晚来的是哥布林。“
艾森难以置信地摇摇头。真是疯了，食人魔、龙，现在连哥布林都出现了。这个宅子究竟是怎么回事？！艾森突然有点后悔接下了这个前所未有的任务。
“哥、哥布林？这不是神话传说里才有的东西吗？”
“神话？”古拉哼了一声，“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荒诞不经的东西。不，女士，哥布林是现实。我活了300多年，以前从来没见到过这种怪物，一定是这该死的工业革命带来的污染。”
但你自己不就是神话里的东西吗？艾森心想，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吧。让我回去吧，我打消晚上工作的念头了。”
古拉摇摇头。
“晚了，女士。现在我们没办法下去。”
“为什么？”
古拉扬起大手，示意艾森冷静。接着，这头毛茸茸的食人魔身体往前探去，等到半个身子已经移出屋顶边缘时，突然缩了回来。
“嗖”地一声，一支飞箭从刚才食人魔探出去的方向掠过，消失在夜空中。
艾森捂住了嘴。暴露了，她想。
“哥布林弓箭手。”古拉点点头。“我们最好在这里待到天亮，如果他们打不倒那个女仆，天亮就会撤走。这种事情我已经见识过好几回了。”
话音刚落，绅士食人魔变魔术一样从身后掏出一个大包裹，从里面取出一根带骨的羊腿。
“夜长，天气冷，女士，你也来一口。”
“不。”艾森咽下一口口水，紧张地说，“没必要为了我浪费食物，我不饿。”
“是吗？别担心，我是素食主义者，不会将您当作备用食粮的。”古拉哼哼地笑着，像是看破了艾森的担心，“自从那个女人……”
“我说，”艾森打断了食人魔的唠叨，她脸涨得通红，叉着腰，指向另一个方向，“为什么我们不从上来的方向走回去？”
艾森和奥娃的房间位于厄舍大宅的外围南侧，正好背对危机四伏的庭院。这个方向也是刚才艾森爬上来的方向。
古拉呼呼笑了一声，依然将脑袋埋在羊腿骨上。
“那个方向不行。女士，您不妨自己去试试。”
艾森鼓起腮帮子，摸了一把腰间的绳钩，想将钩子挂在南侧的瓦沟上。但她刚伸出手就迅速缩了回来。少女“哎哟”一声，连忙将烫红的手指塞进嘴里。
古拉不动声色。
“瞧。如果您刚才爬上来的时机晚那么一分半秒，或者我出手慢一点，您就会变成烤熟的女仆了。”
古拉咂巴着嘴巴，像在惋惜什么，这种态度不禁让艾森心头火起。
“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猜也知道了。这是禁术，是用来保证哥布林进出的通道能够被厄舍宅封印的技术。”古拉说道，漫不经心地抬起右手划了个圆圈，将整个呈现为封闭“口”字形的大宅子都圈了进来。
艾森目瞪口呆。原本只以为接受了个简单的潜入任务，没想到情形居然变得越来越超自然。
“这是……魔法？”
“不是魔法。”古拉说，“真正的魔法我只见过一次，而且……后果严重。不过，以我母亲被啃剩的老骨头起誓，这些绝对不是我认识的魔法。”
屋顶上沉默了一会儿。艾森抱着双膝，无聊又无奈地缩坐在一旁，看着古拉摇头晃脑地啃着一根又一根的肉骨头。
”那么，古拉。你为什么要来厄舍宅？“艾森打破了沉默。
”说来话长。“古拉放下了骨头，撩起袖子，用毛茸茸的胳膊擦了把嘴，”前一段时间，我们在伦敦一带游荡，给各种马戏团打工。克诺亨这家伙，不知道从哪个流浪儿那里听说了这边厄舍宅主人收藏了一些古代的宝物，就猜想是不是那个女人留下的东西……“
”等等，”艾森叫道，“克诺亨是谁？”
古拉骄傲地摆了摆头：“克诺亨，就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那个笨头笨脑整天被狗追着咬的小伙子。上个月我们来到厄舍宅，这家伙主动跑去跟史密森先生提议，帮他打扫积灰的烟囱，结果就被卡在那里了。对，现在还在那里卡着呢。”
艾森豁然开朗。
“古拉先生，呃，难道说我从李斯特太太手里接过来的那个扫烟囱的任务，就是去打捞您儿子的尸骸吗？”
“尸骸？哈，大概是吧。”古拉满不在乎地又拈起一根肉骨头。
艾森感到又一股无名火从心头燃起。
“古拉先生，您为什么会这样无动于衷呢？遭到意外的难道不是您的亲生儿子吗？”
古拉苦笑一声。“也许是，也许不是。我这愚笨的脑袋没法得出答案，不管怎样，我都同样爱着他。女士，食人魔的悲伤也许会比正常人显现得慢，但我们绝对不是铁石心肠的恶魔。”
艾森一时语塞。她赤红着脸，几乎要因为自己粗鲁的指责而向怪物低头道歉了。
“何况我根本没有理由为克诺亨悲伤，他只是太蠢了而已。”古拉接着说。
这下好了，艾森一下子跳了起来。
“不，古拉，你就是个铁石心肠的恶魔！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
“趴下！”古拉喝道，突然扑了过来。艾森惊叫一声，感觉到一只充满肉腥味的大手按到自己脸，不由自主地顺势跪了下来。
“嗒”地一声，另一支箭笔直地插在艾森方才的位置。艾森只来得及看见一个矮小的佝偻身影出现在庭院方向的瓦檐上。
古拉直起身来，发出低低的咆哮声。乱蓬蓬的黑发被朝天鼻喷出的热气吹到一旁，露出充满血丝的双眼。
“今天还真是不寻常啊。不过，你们找错了对手。”
话音刚落，古拉庞大的身躯就往那个佝偻影子扑去。对方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挺起刚上弦的弩弓，就被食人魔当头一记重击，翻了个跟头，摔到庭院里去了。
古拉大喝一声，突然后退了一步，俯身架起一根巨大的梣木棒，就势一个横扫，将接踵而来的两个哥布林弓箭手从屋顶上扫了下去。
第三个哥布林看来并不是弓箭手，趁着古拉的巨棒挥空，低头从他腋下钻了进来。艾森惊呼了一声。
哥布林眯着细细的眼睛，他的头上罩着一顶破旧的钢盔，完全看不清面目。古拉用力过大，一时转不过身。哥布林双手高举，挥起了钢剑，突然低嘶了一声，踉跄着躲开。
艾森手里已经亮出了三把飞刀，第四把牢牢地插在哥布林的头盔上。
不过也只是一愣神的时间，哥布林毫不畏惧地再次挺起钢剑，往古拉的肋骨捅去。古拉已经转过身来了，上身的西装被自己的肌肉涨破，露出青灰色的肌肤。梣木棒重重地砸在哥布林的钢盔上，冒出一阵火花。不等对手反应过来，古拉屈膝一顶，左手一拍，将哥布林剑手推出屋顶。
“棘手！”他气急败坏地叫道，眼见又有七八个身影出现在屋顶边缘。
“跑吧！”艾森喊道，一边指着屋顶上高高耸起的一根东西。古拉顺着手势望去。
“那是什么地方，盗贼艾森？！”食人魔吼道。
“烟囱！”艾森以几乎同样的声量回吼，“我们从烟囱滑到宅子里去！”
古拉苦笑了一声。
“女士，只有你能走这条路。古拉为您挡住追兵。”
艾森一把拉住食人魔已经破破烂烂的西装。“不，我目测过烟囱的尺寸，它应该能容下您的体型。“
“俗话说，捷足先登者恒胜之。正好是这个烟囱下不去，它被克诺亨堵住了。“
”吓！“艾森绝望地垂下双手。
古拉摇摇头，他警惕地举着梣木棒，一边逼视着走近的哥布林。在黑暗中，艾森的双眼灼灼发亮，带着幽幽的红光。
“艾森，你能看到那几个哥布林吗？”
“能。”艾森回答，她手里亮出了第五把飞刀。
“看准他们眼睛，呃，右眼，一人赏一刀。”
话音刚落，女盗贼的飞刀嗖嗖离手。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哥布林顿时捂住眼睛，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
艾森原本以为古拉会冲过去给这几个倒霉鬼补上最后一击。没想到古拉反而放下了梣木棒，咧开嘴呵呵笑起来。
“跟我想的一样啊。别住手，还有四个，再来几刀。”
“我只有十把刀！”艾森叫道。刚才用掉了五把，要射瞎全部哥布林需要八刀。这不够，怎么办？艾森想道。
“啊，射右眼就好了。”古拉已经完全轻松下来了，他居然在屋顶上大剌剌地坐了下来，抱着手，开始欣赏哥布林们乱哄哄的窘态。
艾森一边嘀咕着“哪有你这样悠闲地搏斗的”，一边狠狠飞出了最后的五把飞刀，射瞎了四个哥布林的右眼。最后一个倒霉蛋双眼中刀，疼得哇哇直叫，突然一个踩空，掉到屋顶下去了。
盗贼女仆眼见着只瞎了一只眼的哥布林们挥动着刀剑乱砍乱刺，不由得摸了摸脑袋。
“为什么？古拉？”
“这是克诺亨的研究成果，盗贼艾森，”古拉嗬嗬笑着，“他可是我值得骄傲的笨儿子。不过，我有另外一件事情要问你，女士。”
古拉转过脸，青面獠牙直对着艾森的视线。艾森心头一紧。
“艾森，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就连习惯了夜行的我也只是勉强能看到一些轮廓，能躲避弓箭都是靠着气息的感应。为什么你居然能看得一清二楚？”古拉缓缓问道，一贯给人愚笨感的脸庞居然露出几分狡黠。
艾森的身子僵直了。一丝微笑凝结在她的脸上。
“我，可是盗贼，黑暗中视物是基本技巧。”她心虚地回答。
古拉仍然可怕地微笑着。
“不。这里的黑暗是经过禁术强化过的。普通人的眼睛根本不可能适应这样的黑暗——只有哥布林和其他魔物，才能在这样的黑暗中做到精确地射击。”古拉说道，“所以，你的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
艾森长长地叹了口气，闭上了暴露真相的眼睛。
“看来只能告诉你了。古拉先生，我之所以能在黑暗中看到一切，是因为我原来的眼睛已经完全瞎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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